於于集 卷五 / 書 / 與尹進士【彬】 書
某白尹生足下,曾見足下與豚兒書,知足下讀《馬史》以千遍期,始則壯之,中則憂之,終乃欲爲書已之而旋止也。及今因湖儒應擧來者,聞足下决意牢計,不滿讀《史記》千遍,誓不赴擧也,足下之志則壯矣。然竊悲足下謬執己見,浪費無益之功也,不得不爲一書以曉之。
自夫書契代結繩之後,三墳、五典、九丘、八索尙矣,已不可尋。降至夫子刪書,其文最古,似非後學可倣象,而自古文章之源,專出於此。至左邱明著《春秋傳》曁《國語》,其文簡雅,亦非後學可易及,而爲其專於一體,學之者多祖焉。至於馬遷,以汪洋宏肆之才,自少時先長其氣,遊天下名山大川,以壯其心目,而後約而之學。宗六經述左氏,間取三代篆籀之所傳者,發之以己所自得者,絶千古橫百代而爲之文。其措語下字,縱橫錯雜,千變萬化,學者莫究其涯渚,又因草創未就而遭禍,故古人多稱以未成文。
是以自古文章之學,雖以此爲宗匠,而僅得其一端,未幻其全體,師其簡者遺其肆,體其峻者略其法,其長短闔捭,合散消息之態,則百不能得其一二焉。彼蘇東坡峻拔百家之豪才,猶曰“《馬史》不可學”,矧其餘乎?獨退之頗有脫胎處,亦一語一段而止,善偸孟、莊爲模樣,而雜以百氏緣餙之。歐陽爲文,亦多出於此,非專於韓而能之者也,然特牛體一毛,曷足多稱也哉?至大明王世貞,喜用其文字,而麄厲險僻,只逐逐句讀間耳。
屈指歷代文章碩儒,其得《馬史》體格者有幾人哉?中間讀百千遍者,豈無其人?而卒不能髣髴其影響,何耶?其才其氣卓絶而不可扳也。古人尙然,而况於今人乎?而况於東人乎?今者月汀尹府院君根壽喜讀此書,頗著一生之力,彼特少年登科,其文早就,而及其晚年而始攻之。然其所專力,皆就中朝近世之文,學《史記》枝葉如空同、弇州等若干文而止耳。其他治《史記》者,李潭陽安訥讀其選千遍云,然其致功者在詩,至於文,吾未之聞也。李也亦非凡才,而不得其門者無他,不審他文而先費力於此書也。
若僕雖魯,亦嘗從事於此者,始年十九時,讀《列傳》三十許,讀之未久,下筆沛然,不瞬息而滿紙數千言,信乎其壯也。然其文龍蛇蚯蚓,雜亂而無章,不數月而其效茫如。其時僕已讀韓文百遍,柳文亦五十遍,《漢書》亦數十讀,製詩已數百,賦亦百有奇,論、策數十篇,其見小效,非專出於此書也。僕雖不才,自少及今凡所讀,雖一二遍卽收效,雖所謂“畫肉不畫骨”,而亦善能依樣畫葫蘆者也。至於《史記》,卒未見大效,只一段數句而止耳,其餘率依韓、柳、《莊》、《孟》、《尙書》諸篇而已。
以近世所已驗論之,難後僕家無他書,只蓄《史記》一部。悶豚兒年二十失學,誨三十列傳,其讀之也,使數亦不尠,至今文未識逕蹊,如狂豨突棘藩,已踰三十而尙無成。鄭澤雷幼年先學此,以如彼之才之文,弛而不約,至今無成。今有洪春壽者,博學文章士也,讀《史記》數百遍,獨拈出《伯夷傳》,開筭過千,而茫不得其顚委,嘗自竊悔焉。
以往時所聞見論之,洪監司春卿誨二子天民、逸民以玆書。天民坐此落拓,改式而後登科,逸民終身讀之,不知其幾遍,每於塲屋午皷之前,能就萬言,其文滂沛煒燁,而不繹其統記,白首而後補任子,得縣監而終。天民用家訓訓其弟聖民亦以此書,不成,去學古今文,誦經傳訓詁,卒占魁科而典文衡。以此觀之,《馬史》之難見其效明矣。
大抵文章之就,徒博則無效,徒約則不周,必須遍讀群書,專功一帙,功積而後有就。然不先其易而先其難,未有食其效者。故傳曰:“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 足下不見夫飮者哉?雖能飮一石乎,自一鍾二鍾,間以肴若膳,終至盡一石,未見一吸而呑一石者也。且不見夫陟泰山者乎?自一步二步,緣巖㟼歷林藪,終躋於絶頂,未有一蹴而能至者。今足下不用小鍾而先一石,不由近步而先絶頂,不亦謬乎?
往間篤學之士,或廢擧業而專功於文者,其卒必有成。如具鳳齡與同志約十年讀書而應擧,其所與約者或二年或三年,遠不過四五年而止。鳳齡獨九年而後赴試,捷科第二名,其文閎放譎狂,不專出一書。李春英亦廢擧業四五年,宣言此時非志士赴擧之秋,入山寺讀《史》、《漢》、韓、蘇及《太平廣記》、《文選》等書,出而捷會試第一名,其所讀亦先卑而後高,卒能有小就。
且近世人期讀書千遍者不乏,尹潔讀《孟子》千遍,從曉至盥頮誦盡七篇,其效發於詩。金馹孫讀韓文一部盡千遍,其作文,磨墨滿硯,沈吟久之,一揮而終其篇,投之篋笥中,踰月而開視之,仍其仍改其改曰:“新作者有私心,旣月而後公心生焉。” 故正申熟選韓文百首數百讀,約之爲五十讀八百,爲文腹藁,一筆立就,其文從首至尾通一脈無餒。李鵝溪山海期讀《孟子》千遍,至五百登第已,李左相恒福期千讀《孟子》,至二百亦登第已。
余亦期讀千《孟子》,至二百登第已,俗稱期讀《孟子》千遍,未有滿其數而登第者。獨鄭仙、柳浪讀《孟》過千,而卒不解書簡,鄭賢卿千讀韓文,而平生名不列榜目。是或才力不堪而枉從事於古文,或徒充虛筭而心每馳於鴻鵠,或知讀其文而不事製述故也。夫不事製述之害亦大,何者?
曾聞崔岦之言,以柳永吉之才,讀八百韓文全帙,而不能成一句文,專作詩而不作文故也。若然則讀與製,不可不兼之,故歐陽子曰:“多讀多作文,疵病自現。” 不其信矣乎?是以爲文豈異於食飮哉?龍炰、鳳煮、熊蹯、豹胎與夫韮葅、藿羹、糲飯、脫粟,其味雖殊,同歸於飽,設令只食一龍炰而却稻粱,非徒不飽,終乃病焉。
是以攻文之上,博於末而專於本,猶食者貴珍羞而糓爲本也。是以爲文有次第有程式,讀書作文,不可一厚一薄,必須兩濟其功,磨以歲月,然後有進步。往者先進訓子弟,課日製,製且讀,製多於讀者以此也。沈思順與張玉同業,思順一夜誦東賦四百,玉一夜誦東賦三百。思順逐日製其文,雖泥醉必日受一篇。校理申濩氏歲十四,讀《文章軌範》四百遍,平生讀天下書殆盡,所讀佛經二千卷,其他書可知,而其應擧也,恒誦東策百首。李璋善賦,每見儕友讀東文者,毁裂而投諸溷,其儕友夜卽其家,耳屬壁而聽所讀,皆東賦也。於是衆突閤而入,奮拳大驅之,悉分其冊,得東賦五百首。璋大噱曰:“爾屬不解文,寧有不讀東文而能捷科者乎?” 自古應擧之士,其志雖卑,而其做工亦苦矣。
僕幼時學韓文、《漢書》于申濩氏,每勸誦東人賦策百許首。當時僕志氣衝斗牛,竊伏而笑之,平生只讀古文,不肯掛眼乎宋以下之文,矧東賦乎,東策乎?是以文雖早成,過三十始登第,雖占魁科,而文不由程式。當時典文衡者皆稱百年來未有之奇文,而沈守慶、鄭文孚則非笑之。所以不由時文而得之者,自十一歲已能賦詩文,著述無慮千百篇故也,不然,其殆哉。今者豚奚等不讀東文如余,而所著述不能十一於余,雖間有驚世之作,流傳於搢紳間,而其於擧子業疏矣。雖然,擧子業不足多論,如欲學古之所謂立言者,有妙理存焉。
余觀漢人學三代者,不能三代而漢人耳;宋人學退之者,不能退之而宋人耳。余則以爲欲學古人,先學古人所學者,欲爲西京,先學西京所學六經及《左》、《國》、諸子焉;欲學退之,先學退之所學三代、兩漢諸書焉,亦不可先高而後卑。故曰:“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大山之高百仞而跛䍧牧其上。” 峭漸之勢異也。今足下知由峭而犯,不知由漸而高,舍跛䍧之所易,而爲樓季之難能,竊懼路絶而難攀也。
抑又聞之,《孟子》、《尙書》順理也,故雖高於《馬史》,而其功易成;《漢書》朴實也,故下於《馬史》,而學者不病;《國語》贍而奇也,故語繁而不覺其支離;《左氏》簡而詳也,故語約而不遺纖微;《莊子》善新其語而善更其端也,故談鋒層現,愈出而愈新;韓文竊古意削支辭,拔其粹促其節也,故不善於學之則流於宋文之無味;柳文命意明立語精也,故語雖澁,而趣則暢,文章之捷徑也,此學者不可以不察也。雖然,不歸諸義理,則語野而不法,必於六經焉嚌其胾,先儒子書焉决其肯綮,然後所見透而立言正。苟能廢擧子業,期十年先讀前所陳之書各數百遍,而後下逮歐、蘇、明朝大家,可以登作者之壇,與古人齊肩矣。
雖然,窮鄕僻村,無碩師良友,而自得其竗者,未之嘗聞,雖自曰得其妙,而識者竊嗤之。往者湖南、海西有畫師工於畫者,富貴家多取爲屛障,湖南畫師有畫蘇仙遊赤壁圖,畫垂泉緣斷崖而落,問之則曰:“《赤壁賦》不曰‘水落石出’乎?” 海西畫師畫李白觀廬山瀑布,而有童子捧香爐而焚香者,問之則曰:“李白詩不曰‘日照香爐生紫煙’乎?” 聞之者皆捧腹而笑曰:“水落者秋高而水縮也,非垂泉也;香爐者廬山峯名也,非焚香之爐也。” 其畫雖工,而卒爲棄紙,今者窮鄕僻村,不資於碩師良友,欲傳文章之妙於一世者,奚以異於斯乎?
抑有一說焉,事有及時而成者,或有後時而悔者。故先時而預圖則順,後時而驟辦則勞,流年易逝,貧賤良苦,傳不云乎?“枯魚含索,幾何不蠧,二親之年,忽如過隙。” 當今悅親之事,無過於科擧,使曾參生今之世,亦必以科擧爲養志,莊子稱三釜三千鍾,如雀蚊蝱過乎前者,是誕也,非情也。末世豪傑之士,豈無遠大其趣?而無不汲汲於科第者,誠以親年不待,而懼榮養之後時也。今世拙陋之士,才不逮於科,或疚父母之懷者有之。
若足下文思英發,才氣軼衆,至於科第之文,不多費時月而就也,豈宜專廢悅親之業,虛勞於鏤氷之功,以貽後時之悔乎哉?雖然,此則區區目前之末事也,非士君子處心行己之方。楊子曰:“雕蟲篆刻,丈夫不爲也。” 杜子曰:“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爲尊。” 程子曰:“一月之中,十日爲擧業,餘日可爲學,然科擧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奪志。” 朱子曰:“擧業壞了多小人。” 又曰:“科擧累人不淺,人多爲此所奪,但其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資於此,故不可不勉爾,其實奪人之志。” 又曰:“擧業亦不害爲學,前輩何嘗不應擧?只緣人之把心不定,所以有害。”
夫士生斯世,抱負甚大,經綸天地,參贊化育,自修身齊家,至於國治而天下平,不其重矣乎?百年有限,義理無窮,欲至堯、舜、周、孔之域,其可雜以末事,兼擧業而爲之乎?諸儒之說亦少矣。末世士君子之學有三,曰心學也、禮學也、數學也,不以心則騖於外而不實,不以禮則近乎面墻而無以遵聖賢之準繩,不以數則無以牢籠天地,把握萬物,而至於神化之域。古之聖人統三者而明之,至末世岐而分之,其亦少哉?曩者蒙學之士曰師曰弟子,稍從事攻學,雖或病其虛僞,而比佚邪酒色之流,語不可同日,而貿貿者多譏以小學之徒,士習之薄坐此甚矣。
今則閭巷小子,未見手奉扄而行,跟着尻而坐者,矧問高大之義理乎?嗚呼!今之士無識極矣。願足下留心堯、舜、周、孔之學,毋竊竊於拘儒之末技,幸甚。惟足下亮之,某白。
[주-D001] 樓 : 底本에는 “棲”. 문맥을 살펴 수정.[주-D002] 樓 : 底本에는 “上”. 문맥을 살펴 수정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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