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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作品是重要的嗎?「看見」是否是理解繪畫藝術作品的唯一途徑?
序言
一個看不見的人——如何將繪畫作品——導覽給——另一群看不見的人?以一句話描述這場導覽,顯出不合常理,也令人好奇。讓我們再向這個困惑靠近一點,「看見」作品是重要的嗎?「看見」是否是理解繪畫藝術作品的唯一途徑?當我戴上眼罩暫時關閉視力,似乎看見了另一種經驗的可能。「非視覺導覽」除了擴大導覽形式的邊界,更像是因為作品而引發另一場看不見的創作:富含著藝術體驗與想像。
2023年3、4月間於新浜碼頭藝術空間舉辦的宋清田個展「自在即自然」,安排了一場非視性導覽活動。導覽人許家峰原從事劇場工作,因後天疾病導致視覺受損失明。活動透過台灣盲人重建院協助邀請多位視障者參加,參與者(觀眾)包含幾位明眼陪伴者在內,共約有13位。展出場地因隔間可分成三個區域,每一區許家峰都設計了一個至兩個導覽體驗。許家峰首先開宗明義的說明,他的導覽與其他的導覽略有不同,他的介紹是帶著主觀詮釋的,也會伴隨著活動。當天藝術家宋清田也出席活動,在導覽活動進行的同時,適時地補充說明作品創作的概念或緣由。
宋清田個展「自在即自然」展場一隅,新浜碼頭藝術空間,2023。
作品的內涵與導覽者的技術
宋清田本次個展作品創作自2018到2023年間。這時間的他,身體感受到體能衰退,卻同時飽滿60年來精彩的生命體驗:中年投入珠寶藝術取得事業成就,見識全球商業市場裡眾生相貌,遊歷許多國家壯闊地景。他說「老了還是要回到藝術」,於是這些全都匯聚到他的畫作之中,張力十足的構圖,色彩飽滿濃烈,描繪生活熱愛的事物,也有對世界的奇思幻想。
許家峰進行視覺藝術的非視性導覽始於2020年第七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阿尼瑪」,接著是高美館特展「黑盒——幻魅於形:湯尼.奧斯勒」。他的導覽設計前置工作包含閱讀書面資料、場勘瞭解作品空間分佈,以及請館方人員做詳細介紹。在收集足夠的資訊後,他重新排列組合,思考哪些作品彼此連結、適合導覽、可以做延伸體驗;內容盡量涵蓋多元的感官體驗,例如觸摸、手作、身體表演、語言對話等(在場館允許下,有時也有飲食)。
看展覽一直是他的興趣,「我一直覺得看展就是要有人聊天、要有對話才會有趣」。許家峰欣賞展覽的方式,是請陪同者描述作品和觀賞感受給他聽,然後許家峰提出自己的感覺及疑惑,與對方核對。「這樣一問一答當中,我才有機會去理解作品,對方也可以透過問答的過程,瞭解視障者需要用什麼樣的方式說明。」
後來許家峰開始將觀展經驗寫成評論,其中便包含了對作品的詮釋與解讀。也使他開始構想,是否可能把自己理解的過程,拆解轉化成為對視障者的導覽活動,以及什麼樣的導覽方式,能讓視障者更好理解作品。
「自在即自然——感官自由.非視性導覽活動」由藝術家宋清田(左)與許家峰共同帶領。
用身體知覺繪畫
在《生命之泉》的畫作前,許家峰輕巧地找到宋清田口中的「創作密碼」,也就是靈感源自米開朗基羅《創造亞當》的手勢。許家峰指引參與者將兩手張開放在肚臍位置的兩邊、寬度約莫與肩同寬,然後伸出食指相對,想像中間有一個太極,兩旁泉水汩汩湧出。許家峰在此採取的策略是把參與者的身體作為畫布,讓參與者做出與畫面一樣的動作,面對畫裡似神似魔的主角,好像在照鏡子(即使視障參與者看不見,而是在腦海中產生這樣的認知)。「當意識到與畫作彼此面對面的時候,那中間好像產生了力量,透過行為動作去誘發觀眾自己跟畫面的連結。」
宋清田《生命之泉》,靈感源自米開朗基羅《創造亞當》的手勢。
許家峰指引參與者把身體當作畫布,做出與畫面一樣的動作,藉此誘發自身與畫作的連結。(攝影/洪榆橙)
身體作為主體、啟動本體覺(proprioception),是整場最令我感到「與畫作同在」的經驗之一。與過往視覺主導的觀賞經驗(看—大腦—理解思考)相反,身體運動先行,繼而腦海產生畫面。畫作就像是透過我身體進到腦袋之中,受體轉換為主體,感知與畫面同步,想像再與作品連結。
梅洛龐蒂認為身體和世界之間的關係是通過我們的感知和運動來建立,身體知覺對於理解世界的重要性不亞於意識。1許家峰善於引導參與者運用視覺以外的身體感官理解畫面的構成,也開啟對畫作的想像,例如讓觀眾們排成一排,選擇扮演《萬獸祥和》圖中的一隻動物,表現動物的姿勢;或是觸摸花朵、非洲面具等實體物件,在腦海中具體化物體的形象,再輔以說明這些物件的構圖位置,畫作就在參與者的腦海中完成了。仔細想想,相較於明眼人直面繪畫作品,這個捕捉與構圖、立體轉為平面的過程,反而更近似畫家創作的過程。
宋清田,《萬獸祥和》。
「導覽如果只有一個人在講,好像停留在特定的詮釋與單一連結中。」藉由導覽產生彼此間的對話,也是許家峰的設計之一,這也打破了過去在美術館聽導覽,總是多聽少講的習慣。因此明眼人觀眾被邀請脫下眼罩,為視障者描述畫作,他們在閱讀並傳達一幅畫時,才會發現細節難以窮盡,並漸漸地揣摩出訣竅。與其形容這幅圖有多美、多靈動,不如描述圖像與構圖,許家峰說:「對視障者來說,把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定位出來,畫面就會出來。」
想像力、正確性與美感經驗
宋清田個展畫作中,交織現實地景與神話傳說,峽谷深淵、遠古化石、飛天神獸,盡情發揮他所說的「畫圖的人要有移山倒海的本領」。藝術家不僅是在模仿現實,他以自己的內在邏輯和結構,將現實文本再現為藝術品,以表達自己獨特的感知體驗和心理觀點,也是貢布里希解釋的錯覺(illusion)。2如果與非視性導覽來對比,似乎也存在某種共通性。
「自在即自然」展場一隅,新浜碼頭藝術空間,2023。
對於視障者能用眼睛觀看以外的方式體會畫作,同樣在場協助導覽的宋清田感到欣喜,但說到略感可惜之處,就是參與者無法親見他畫作裡的顏色。對此許家峰也回應,構成畫面的視覺元素,有構圖、形象符號、尺寸比例、色彩等,其中顏色對視障者來說,有較大的認定困難與差異,因此他寧可把導覽重點放在主題寓意上,特別是藝術家生活跟創作間的關係,因為這會讓參與者更同理創作過程。「我處理作品的時候,會先把畫作解構,取大家有共通的部分。這些共通性有沒有辦法貼合創作者,才是我的思考的範疇,因此感受性會大於真實性。」
回到這場導覽的最開始,是「盲作」牡丹花。每人手中發一張宣紙,或撕、或捲、或捏成花瓣,眾人再將作品集合黏貼在同一張畫紙上,共創出一幅作品。在場皆為後天視障者,雖都曾見過牡丹花,但如何再現其形象,關聯到每個人的選擇與創作的技法。我也在遮蔽眼睛下模模糊糊地做完了。對於自己與眾人究竟做出了怎麼樣的一朵花,始終難忍疑惑,於是最後迫不及待地摘下眼罩確認,那一刻也令我發現,我是多麽執著於透過眼睛獲得答案,大家對花的想像與創造差異又有多大。
參與者們用宣紙「盲作」牡丹花,共創出一幅作品。(攝影/洪榆橙)
我們慣習以視覺作為接觸世界的前緣,將眼見為憑作為確認事物的準則,儘管許家峰事前盡量與創作者充分溝通、避免有所誤解,但他的導覽依舊是透過想像而來——或如他所說,是帶著主觀詮釋的。他所擷取與傳達畫作的部分,在視障者腦海中,可能展開為截然不同的整體,溢出原來作品的樣貌許多。然而視障的限制也像一道防火牆,如他所說,「明眼導覽者會害怕講得跟創作者不一樣、或是被質疑這樣講能代表創作者嗎?」因此視障者做導覽,恰能拋棄對正確的執著、解放視覺框架,進而開啟參與者對作品的想像,在身體的感知、動作、對話交流、與日常的連結、腦海組構作品的過程之間,產生美感經驗。對此,作品不再只是美感經驗的對象,而更像是一個觸媒,藝術家也需要放下作品被正確看見的執著。
視障者導覽的需求
如何讓身心障礙者等弱勢族群享有文化參與權利的文化平權觀念,成為近年博物館界「無障礙服務」的趨勢,台灣如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國立台灣美術館3等也已推動多年。除了維護視障者文化近用權利外,明眼人在這類導覽中,也能獲得純粹視覺以外的體驗,因此設計明眼人與盲人共同參與的方式,也是值得發展的形式。
藝術家宋清田帶來他個人珍藏、同時也出現在其畫作中的古物,讓參與者藉由觸摸,在腦海中構築作品的形象。(攝影/洪榆橙)
無論是空間配合、器材準備、移動時指引,非視性導覽高度需要場地方、行政人力的協助,新浜碼頭主動向藝術家提案辦理這項活動,以民間資源促成連結實屬難得。在藝術觀眾群裡,視障與其他障礙人士,因為極為小眾而容易被忽略,視障者恐怕又是視覺藝術展覽中最未被關照的一群,然而這一次踴躍參與的視障者,也讓同為視障人士的許家峰有感而發:「現身才會被看見,別人才知道需求」。未來,體驗藝術的感知模式,或許就從這縫隙之中,被更多元地展開也不一定。畢竟,真正重要的東西,只用眼睛是看不見的。